專訪來源:音音有代誌
文:Karen Lee
米蘭・昆德拉(Milan Kundera)曾說,他覺得人類不可能幸福,因為幸福是渴望重複;生活在都市的我們,卻總是在不停地重複中自覺焦躁、不願甘於平淡,深怕被眾人拋諸腦後。
可是,幸福不會只有一種方式。身而為人,我們終其一生渴望在夢想中尋找所愛,在關係中期盼被愛,在平凡中拼湊療癒之愛……進而感受到「存在」。
今天的主角,選擇在「夢想」中體悟存在。創作、演奏、表演,皆是他發散夢想的方式。
他,就是去年底首度發行專輯《FIRE!》的跨界鋼琴家張育瑞(Rick Chang)!
夢想之中的專輯
《FIRE!》以夢想貫穿,其中,〈 Alien〉、〈Sacrifice〉、〈Challenge〉三首曲子,讓我不禁聯想起羅蘭·巴特(Roland Barthes)《明室‧攝影札記》中的「刺點」。會根據每個人的經歷不同,在聽的同時擁有不同的漣漪。心理狀態是敏感的、刺痛的,偶爾卻又溫情滿溢。
第一個讓人頗有感觸的,是〈Alien〉的格格不入。成長過程中,我們勢必要經歷團體生活,個體差異在這時頻頻接露。偶爾,我們靠近他人,體會到了融入的快樂;偶爾,我們再次靠近他人,卻體會到了快樂的反面:不解、疑惑、疏離,好比曲子的前半段。
但顯然地,Rick 創作此曲的本意並非使我們的心寂寞壟罩,來場血淋淋的實地探索;而是希望我們靠近光明、更選用了「皮卡地終止(Picardy Third)」:「這個終止式在宗教中有『救贖』的意思,因此,我也希望觀眾在聽完之後能對自己『異類』這一塊釋懷,忘卻生命寂寞的本質,通往光明。」
曲名雖然是〈 Alien〉(異類),但本質卻溫暖動人:
釋懷之餘,回頭一看,發現成長路上,「家人」必不可少。
他們看著我們長大,羈絆出獨一無二的情感,好的壞的挾帶其中,可不變的仍舊是愛。〈Sacrifice〉正是獻給家人的溫馨之作,「當時,我正在準備『Fire!張育瑞 2019 跨界鋼琴獨奏會』,想說給父母一個驚喜,卻不知道該拿什麼報答他們。於是我想,不如就用音樂吧!便開始著手創作。」
當問及聽完之後,父母有沒有給予哪些回饋,他說,「爸媽都挺感動的。我爸還打趣的說,以後能不能多寫一些比較安靜、舒服的曲子,不要太多那種乒乒乓乓(笑)的。」
父母與我們之間,由於時代造成的鴻溝,那些聽覺差異、碰撞或許不會改變,但心意卻亙古不變。我也深深相信,每個人成功的路上,心中或許都住進了「某些人」,成為追夢路上的基石,再幻化成畢生無法割捨的感念之人。
「這張專輯,用夢想貫穿。但夢想的背後,實則用犧牲堆砌而成,有他們的付出,造就了我們實踐夢想的可能。」
聽了會潸然淚下,或是眼淚不禁在眼眶打轉的〈Sacrifice〉:
趨近光明與自己和解、直擊內心感受到溫暖的力量之後;接下來,讓我們一起迎接蛻變。
〈Challenge〉以 loop (循環)貫穿,每個動機都會疊好幾次,從頭到尾(包括破音、失真效果)以鋼琴為底。「對我來說,這些效果比較像是一開始做一件新的事情時,肯定沒有那麼完美的狀態。但是,在日復一日的規律之中,正因為這些新東西的存在,讓我們有機會活在未知裡頭,萌發一些新想法,並用這些體悟活著。」
特別的是,這首曲子創作的幕後過程,與動畫電影《靈魂急轉彎》有關。
電影中,主角喬本來好不容易有機會站上夢想舞台,卻因為一個意外進入「投胎先修班」,遇上了靈魂 22 號,開始了「人為何而活」的探索之旅。電影所帶來的餘韻,讓 Rick 有了一些新的想法,「以前我好像會免不了地追求那些「好看」的眼光,很難真正停下腳步,待辦事項總是一一襲來——好比發專輯、創作、累積粉絲……但看完這部電影後,卻讓我意識到,人活著的終點是一致的,我們都有離開人世間的那天。不過巧妙的是,我們往往在真的『離去之後』,可能會遭受恐懼襲擊,就像喬在遇上『作古畢業班』的樓梯後,就一直往回走,因為他不想要人生結束在那邊。」
我們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,因此感到害怕、未知;卻又在尋覓到安定之際感到害怕,好像沒有前進的自己就是落後了他人,想尋求挑戰。這份恐懼甚至會一路延伸到離開之後,因為「後悔」,後悔我們還沒完成的承諾,後悔還沒兌現的夢想。
可倘若當初的你踏出了那一步,勇敢接受挑戰、擁抱挑戰,生命經驗和厚度也因此像向我們靠攏,對你說聲:你辛苦了!你很棒!
這樣的概念,與〈Challenge 〉中, Rick 選擇帶我們直視恐懼有幾分相似:「其實我是一個有點矛盾的人,好比我不喜歡規律、卻又害怕嘗試新東西。但這首曲子某方面也提醒了我,不要畏懼改變。好比我以前是不喜歡替鋼琴加上效果器的人,會擔心有人覺得這樣就不是鋼琴的聲音了、會變的很吵之類的。但做這首曲子的宗旨就是要打破一些不敢嘗試的東西,某些層面也賜予了我勇氣。」
生活是變動的,人生是變動的,作曲也可以充滿變動。變動背後,考驗穿梭在其中,但只要願意打破,過程的試煉肯定成就生命另一種圓滿,尚待內心發覺。
聽聽〈Challenge 〉賦予自己一些勇氣:
與「他們」激盪成長火花
存在於感性之外,《FIRE!》中的成長三部曲同樣迷人。
國、高中階段,是〈Piano Battle〉與〈Crossover〉。「那個時候就是有點中二,覺得什麼很帥,就會往那個方面走;那個時期也比較愛作夢,現在聽到可能會被說『好幼稚喔』、『你太不切實際了吧』的話,當時通通都會說(笑)。總之,那個時期對我來說,是個想拚命作夢的年紀。」
年輕時的憧憬,並非全是壞事。如同歌手 IU 最近在訪問中說的:「最近的孩子們夢想越來越偏重現實了,這點讓我有點震驚。小時候有一種特權啊,可以做荒誕無稽的夢想什麼的,當孩子說出自己的夢想時,『喂!那也太荒誕了吧』,誰都不能這樣踐踏他們的夢想。」
夢想是自己一輩子擁有的禮物。不論結果與否,我們都有談論夢想的權利,再怎麼荒誕不經,都是我們活下去曾經的鼓舞。正如 Rick 補充到的,
「畢竟這是一張關於夢想的專輯,我才會想,每個歷程應該都可以放進去,就算曾經是幼稚的、不切實際的。」
值得一提的是, Rick 並非了無新意、原封不動的將自己的年少時光放進來。如果說作曲等於青春歲月,那麼作曲的下一步「編曲」,則是新意的開端。
「畢竟後來,我有在編曲上深入學習、琢磨,所以有試著加入跟以前比較不一樣的想法,好比〈Piano Battle〉用了比較重的節奏去與鋼琴做結合;或者是以前作曲的時候可能只知道爵士鼓,但現在知道了電子音樂,就會想要會找那個領域的優秀工作者,跟他們合作看看。」
原動力成為了驅動力,衝破了原本的既定思維,原本的非黑即白不再是唯一,文化更成為「耐聽」的橋樑。以〈Piano Battle〉為例,就邀請了義大利與瑞士籍的 DJ、音樂製作人 Parsifal Light 合作編曲,給了 Rick 在樂曲中融進「太鼓」元素的想法,「這真的是我原本沒有想到的點子!但想不到加入之後有種噴泉從上到下、『劃~』出去散開,從點到面的感覺!加入了東方色彩較濃的元素,真的比較耐聽。」
從一個人走到一群人,從既定想法通往接納彼此,亦如人生中無數個磨合的過程。磨合的起點總是充滿顛頗,磨合之中肯定會有想放棄的念頭。但撐過了這段日子,就算沒有迎來海闊天空,途中收穫的養分也會像魔法一樣,激盪出全新思維。
國、高中之後,是研究所時期。當時,Rick 到西班牙伯克利音樂學院(Berklee College of Music))念書,與當時的人、事、實、地、物交織出一段獨一無二的回憶,「有一次在馬德里演出結束後,我們去慶功。教授和學生統統玩在一起,還說不跳舞的人就要接受喝酒的懲罰,結果那個人就是我(笑)!因為這個原因,我第一次喝到了「Ron con Cola」,意外覺得超好喝。」
來自西班牙的回憶譜成了〈 Ron con Cola〉,曲中也加入了許多西班牙特色歌曲的元素點綴;至於中間緩下來的段落,象徵喝到「ㄎㄧㄤ」掉的迷茫狀態。樂曲還時不時填充進酒精催化之中、大家於路上哼起經典古典樂曲的橋段,至於這些「經典古典樂曲」為何?可是你我都熟悉的:林姆斯基—高沙可夫《大黃蜂的飛行》、布拉姆斯 《匈牙利舞曲第五號》、貝多芬《快樂頌》、葛利格《皮爾金組曲——山魔王宮殿》(In The Hall Mountain King)、貝多芬《月光奏鳴曲 》第三樂章、貝多芬《給愛麗絲》、約翰·史特勞斯《拉德茲基進行曲》(Radetzky Marsch, Op. 228 )、莫札特《第 13 號小夜曲》( “Eine kleine Nachtmusik” Serenade in G major, K.525)八首歌!
聽的同時,不但想起曾經一同奮鬥的歲月,是那般充實、自由又歡快;也好似對我們說,追夢的過程中,不要忘了適當地調劑,也許放鬆下來,我們都能加倍擁有!
下次去酒吧不知道要點什麼?那就點杯〈 Ron con Cola〉吧!
天亮之前的漆黑
最後,或許是大家認識 Rick 的開端——於 YouTube 上創下亮眼成績的〈黑暗世界 The Dark World〉(Piano Concerto No. 1, Mov. 1)。短短的九分鐘內,將人性善惡描寫地淋漓盡致,邊聽邊彷彿歷經罪與罰的無限輪迴,腦海不禁浮現《人間失格》的那句:「只有活得愚昧、活得無恥的人,才能完全沉溺在幸福之中。」
但罪孽是什麼?正義的反面又是什麼?或許現在的我們,沒辦法在剎時之間就解決這些亙古之謎,可至少能在僅限的人生中,學會懺悔,學會誠實面對自己,學會真摯地表達歉意。
〈黑暗世界 The Dark World〉(Piano Concerto No. 1, Mov. 1) 特別遠赴歐洲,與布達佩斯配樂交響樂團合作錄製,張力無窮:
如果喜歡這首樂曲的話,那天採訪育瑞也說了一個樂迷會開心的好消息!由於現在發行的是第一樂章,之後他會慢慢地把第二、第三樂章完成,「既然第一樂章是描寫人性黑暗,第二樂章我想以懺悔、自白為題;至於第三樂章,目前還在構想當中,正在思考結局要描寫成什麼模樣,畢竟好壞的界線容易介於模糊地帶。」
聊到這邊,我也不禁好奇,作品有兩面反差、技巧與感性互相碰撞的 Rick,覺得自己創作是理性還是感性居多?「不得不說,是感性居多!我是那種一定要有感覺才寫的出來的類型,例如我可能對某個議題忿忿不平,我就會迫不及待想寫出那首曲子;相反地,假如設下特定的主題、要求自己一定要完成,我就怎麼樣都寫不出來。」
不過,感性也是創作初期的事。當進入到寫曲跟編曲的層面,「理性」就勢必要出來招手,「旋律出來之後就要把它變成譜,所以就不得不用比較理性的層面看待,尤其後期的編曲製作階段也會用技術的角度下去跑。」
一生的夥伴
樂器演奏家幕後的推手,除了人,還有不可或缺的樂器。與鋼琴羈絆至今 20 年的 Rick,特別分享了音色上培養「資料庫」的重要性:「每次去上課,老師會幫你聽,告訴你哪個音色更好,就能慢慢累積對於正確音色的想法。然後,透過各個演奏家的演奏、再藉由日子的累積,我們就能建立自己的『聽覺資料庫』,知道自己比較喜歡哪種音色,進而去模仿,並且懂得分辨音色的好壞。」
不過,從聽覺到把聲音放進腦海,勢必需要一段時間。這個時候,不要太過急躁,覺得自己「怎麼還做不到」,反而可以試著先接納聽起來有點怪的部分,說不定會萌發一些新想法,「例如我以前有時候聽到踏板就覺得,這個片段加踏板怪怪的吧?可是現在反倒會想,其時加踏板好像也還蠻好聽的耶!」
人會改變,音色也會。我們要做的就是在練習之中看見自己、聽見自己。
彈鋼琴如此,人生亦如是。
面對未來,Rick 期許「鋼琴」能成為主角,讓更多人聽見它千變萬化的一面,不僅僅是在獨奏的領域——說不定總有一天,我們也能用「歌手」的視角去看待這個樂器,「鋼琴可以俯瞰全局,音域很廣,可以模擬許多樂器的聲音,還有『和聲』這個無可取代的特色。雖然達到跟歌手相同的地位真的非常困難,畢竟鋼琴缺乏互動性,但畢竟是夢想,說不定總有一天就能付諸實踐!」
一張與夢想合而為一的專輯,一首首聽過之後會在心中泛起諸多漣漪的作品。他的音樂,有時絢麗的像人生難得一見的光火,騰耀在耳裡、震懾在心裡;有時又像隱藏在光火中內心還沒化解的哀愁,逼的我們直視眼前的恐懼,反思至今的人生,渴望能活成具有層次、厚度的樣貌。
他是跨界鋼琴家張育瑞,是個聽過他的音樂之後,就會刻在心上的名字。